在悠久而绚烂的华夏文明里,中国古琴,是最为古老的弦乐乐器。
在人们经见的琴式中,计有伏羲式、灵机式、神农式等等,而最为常见的,则是仲尼式。 仲尼,即孔子,儒家思想的杰出代表,一位影响中国数千年的哲人。有人曾这样评价他: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。”
孔子有七十二位灿若群星的弟子,其中,只有一位来自南方,名叫言子。就是这位名叫言子的人,在中国的南方奠定了儒家文化的基石。孔子生前就曾经说过,有了言子,“吾道南矣。” 在言子的行迹中,最为突出的,就是以礼乐弘扬“路不拾遗”的道德,以弦歌教化“夜不闭户”的民风。所谓弦歌者,就是用动听的琴曲,配合诵读与歌唱。古代诗人咏常熟,曾有过这样的名句:“言公家在旧琴声”。由此可见,常熟一地早就与中国古琴有着很深的渊源。 当然,与中国古琴有着不解之缘的,并不仅仅是言子,因为孔夫子本身,就是一位操琴度曲的琴人。可以说,影响深远的儒家文化思想,在最初的原创时期,便已在中国古琴的音乐中,注入了中正平和的基调。
与凝重的青铜在一起,它是那样融洽。
与剔透的玉器在一起,它是那样匹配。
与华贵的丝绸在一起,它是那样亲近。
与晶莹的瓷器在一起,它是那样和谐。
浑朴如《诗经》的色彩,平滑似《离骚》的光泽,中国古琴,在绵延的岁月里,就这样,以它的太古之音,以它的七弦之响,回荡于庙堂之高,诉诸于江湖之远。
古琴上的一个个年号,留下了时间的驿站,也留下了文化的阳关。尽管魏晋告别了两汉,尽管两宋告别了隋唐。但是,那七根中国古琴上的丝弦,却穿越了无数次寒来暑往,连接着古代与今天。
可以说,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,在古琴的身上,已经体现得几近圆融。
古琴的身长,一般都是三尺六寸五分,比喻一年的光阴;古琴的身宽,一般都是四寸,比喻一年的四季;一年共有十二个月,若是加上闰月,便会有十三个月份;而这个数目,又恰好是一张古琴上作为音阶的“徽”数的总合。
历代的琴人,都特别强调环境的优雅,因为只有在这种环境里,才能生动地体现出“天人合一”的理念。所以,那些动人的琴声,使往往出现在半帘幽梦的窗前,一地银霜的月下,出现在芦花飞雪的水畔,烟岚笼罩的山林……
众多的琴曲,都特别注重心境的淡泊,因为只有在这种心境里,才能充分地表达好“境由心造”的真髓。所以,那种澄澈的情感,便往往浸入了对历史的凭吊,对前贤的景仰,对亲情的怀想,对故人的挥别……。
在超尘拔俗的环境里,古琴的身影,更像一位隐逸的智者,饱学的长者,和待人亲和的尊者。他见惯了兴亡荣衰,经历过渔樵冷暖,但是,古琴的声响却丝毫没有被冷落江湖的情绪,七弦之鸣,幽而亮,宏而远,并且充满了气度与庄严。
当然,中国古琴的魅力,远远不止这一些。
在我们的文化生活里,一向有“琴棋书画”之说。的确,寄意抒情的琴曲,渊深海阔的棋枰,笔墨精良的书法和浓淡相宜的绘画,以东方特有的行为方式,为我们的生活注入了丰富的内涵。然而,与棋、与书、与画所不同的是,也只有领衔于众艺之首的一个“琴”字,是以听觉诉诸于人们的感官,并让所有高尚的情绪,或恬静淡雅,或沉稳浑厚,或疏朗旷逸,在中国古琴的音色里,变成了美妙,化作了幽玄。
在艺术之门里,中国古琴形成了包括琴器、琴曲、琴学、琴道、琴人等诸多内容在内的古琴理论。这种理论认为,中国古琴,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乐器,而是一种修身正行的载体,而是一种传统文化的化身。中国古琴,需要技巧,需要悟性,但是,它对琴人的学养有着更高的要求,它对琴人的品德有着更深的希望。古人说:“形而上者谓道,形而下者谓器。”中国的传统文化,历来强调“道” 与“器”的统一,而中国古琴,正是体现这一东方理念的符号。
古琴艺术至有明一代,已可谓流派纷呈。仍是,由于发仞于常熟的虞山琴派尤其别开生面,所以,虞山琴派所倡导“清微淡远”的琴风,对于当时和后世,都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影响。
严天池,虞山琴派的创始人,熟稔于诗词歌赋,经历过宦海风涛,是典型的文人士大夫,后来致仕还乡,专于琴道,隐逸于自己的“云松巢”。不过,千年籽种能够在常熟大地绽放出风雅之花,又绝非偶然,因为这里的文化气候和艺术土壤,有着独特的温润与优良。
三千多年以前,泰伯与仲雍兄弟自北地南来,与当地的先民共同创造了古吴沃野的文明。因为仲雍又名虞仲,死后又归葬于这一片葱茏的山麓,所以,这里便叫作了虞山,虞山的“虞”字,也就有了与地名相关的含义。据当代作家陆文夫先生考证,传说在兵围垓下之际,那位与楚霸王拔剑一别却依旧征袍冷艳的虞姬,也是我们常熟人。
吴人尚武,勇冠一时,但后来,历史的长风一阵阵刮过来,竟吹灭了那一盏虎帐红灯。不过,读书的灯盏却亮了起来,把昭明太子夤夜勘书的人影投放在粉墙之上,把黄公望所磨的墨汁映照得一片晶莹,把钱谦益和柳如是的红豆山庄点缀得香温玉软。
读书的习尚之于常熟,已几近情有独钟。在中国的印书、藏书和读书史上,几乎很少有人忘得了脉望馆的雕工考究,忘得了汲古阁的开本阔大,忘得了那些汗牛充栋的经典是来自常熟的土地,因为纸墨的芳香,萦绕过一代代书生的梦。
不过,读书也有伤怀的时候。犹记得翁同和手把一卷《离骚》,遐想屈原问渡;犹记得同光两代帝师,叔侄两辈状元,这常熟的荣耀,到后来竟一时遮蔽于紫禁城中的一道垂帘。
幸好还有琴在。江南名楼唤作“铁琴铜剑”,实在是道出了读书人内在的性格。剑是胆识,琴是情怀,体态虽为两类,精神却是一体。
古琴的家乡,一定是文化的家乡,而文化的家乡,一定又以一种特别的物象作代表。我们的士人,把常熟叫作琴川,这个名字,叫得是何等的好啊!
漫长的岁月,让古琴出现了无比奇妙的断纹;无数的前人,为我们创造了千姿百态的指法。
古人抚琴,有的说是奏,有的说是鼓,有的说是弄,有的说是弹。但不管怎样的说法,演奏古琴的技巧,最终还是要落到手指之间。有人把中国的古琴艺术称作“手指的舞蹈”,以舞蹈来概括精纯的指法,优美的形态,这,真是说到了手指的妙处。
中国古琴是“道”与“技”的高度统一体。“道”与“技”的关系,就像一根琴弦一样,被真正优秀的古琴家调到了最为适度的音高。松了,不行,紧了,也不行。正直而凝重的琴弦,本就是一条耐人寻味的“度”的法则。
潇湘的水云抒情而曼妙,那是因为轻灵的手指,能体现神闲气定。
阳关的古道荒寒而渺远,那是因为刚健的于指,能带出悲壮苍凉。
手指的舞蹈其实是情绪的舞蹈,心灵的舞蹈,这些经典的七弦之声之所以动人,是因为来自于人们的精神深处。这就是“十指连心”。
我们并不讳言,中国古琴的确有心仪阳春白雪,身远下里巴人的倾向。但同时也要指出,在我们广阔的现实生活中,也已经留下了中国古琴难以磨灭的深深印记,比如,我们常常会说到“知音”这个词。
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生死相契,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凤凰于飞,已不知感动了多少人。知音,是精神层面的心灵共振,知音,是英雄美人的百代一逢。
在中国人的眼里,古琴又往往是才智、才艺和才情的化身。六出祁山的武乡侯施展退兵之计,假若没有那一张瑶琴为伴,连对手也会失望。儒雅的周郎,虽然是兵书在手,小乔初嫁,但是,仅靠着铁甲征衣,又怎会有那般的俊采风流。“曲有误,周郎顾”,可以说,那一张中国古琴所展现的气象,毫不亚于曹丞相八十万人马的连营。
然而,若说到竹林七贤,说到嵇康,说到《广陵散》,知道的人相对地就少了。而那位奏完《广陵散》才绝尘而去的人,恰恰是中国古琴的中坚。
中正平和的基调,让中国古琴真正作到了“宁静致远”,所以,它并不企羡大红大紫的时尚,企羡稠人广众的海啸山呼。永远不会流行的,是它;永远不会过时的,还是它。不过,由于它已经合乎了“大音稀声”的真理,已经融入了中国文化的灵魂,所以,它也具备了一种永恒的品质。
公元1977年8月20日,美国国家宇航局向外太空发射了“旅行者2号”宇宙飞船,在搭载的物品里,有一张镀金唱片,其中便有中国的古琴名家管平湖先生演奏的《流水》。
三千年沉潜的气韵像一划天开,在浩渺的苍穹,带着东方的畅想,鸣奏着七弦的风骚。
计这一行为艺术的人,也许有两重用心,一是代表人类向星空世界求其友声,二是让人们站在另一个角度,重新审视人类文明的遗产。
听到流水,有的人认识了中国的文化。
听到流水,有的人认识了艺术的生命。
高尚的太古之音,的确就像流水一样,长久地漂洗着人们的灵魂。